朱家老爷子突然从病床上坐了起来,可他五分钟前已经断了气,这种情况俗称诈尸。
朱家的孝子贤女们吓得满地乱爬,混乱中有人叫有人跳,有人嚎哭有人去扑老爷子。老爷子说不出话,像风箱般呼哧呼哧地喘着气,然后双眼往上一插,又死过去。
他的大儿子哆哆嗦嗦上前一摸,说:“没……没了。”
其余人心有余悸地问:“是真没了……还是假没了?”
“好、好像是真没了。”大儿子说。
堂屋里和天井里的几十口人一阵难熬的缄默,终于有人哭着说:“会不会是老人家还有什么心愿没完成?或者是还想见哪个人?”
大家面面相觑。
朱老爷子五年前患了老年痴呆,三年前就不大认得人了,两年前自认为只有17岁,一年前喜欢赤身裸体满街跑,半年前瘫痪在床基本断绝一切对外交流,如果他有什么心愿,他的海马体也萎缩到了不能自知的地步。至于想见的人,全家已经到齐,连姑表侄子都一个不落,哪儿还有这么一个人?况且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记得。
朱家五十多岁的大女儿悄悄退出人群,一脸凝重,打发自己的儿子去找大师。
大师云游四海,两天前才在小城落脚。他在城的东门坐禅,身边跟着三五个徒弟兼铁粉,都戴着铝锅,正在接受宇宙射线。
朱外孙小心翼翼地说:“大师,我外公果然活了,但是又死了。”
大师四十多岁,眉目清朗,面容白净。
他缓缓道:“此乃天人感应,所谓天乾地坤水坎火离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八卦,这就是宇宙大气场之神力,想当年我以神功扑灭大兴安岭之燎原大火,内蒙草原之泱泱虫灾,靠的也就是气场伟力,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呐。”
朱外孙说:“大师,您跟我去看看好吧?说句不敬的话,外公这么一死一活的,弄得我们都有些怕,不知道该怎么办丧事好。”
大师淡淡道:“我是世外之人,清净惯了的,不愿意到你们的是非场中去,以后你们也不必来找我,缘分尽了。”
朱外孙央告了半天,大师就是不挪屁股,朱外孙只好扫兴去了。
大师缓缓摘下铝锅,遣散诸位徒弟兼铁粉,仔细收拾屁股底下的塑料布。然后飞奔到车站,急匆匆买票进站,跳上长途公共汽车就往家赶。
到家时天已经擦黑,他儿子夏明若正在灶披间下面条,一见他回来了,怒道:“爹,你这两天到哪里去了?”
夏修白说:“镇江。”
“你到镇江做什么?”
“到金山寺玩。”夏修白说,“别问了,让我先吃点儿东西。今天辗转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,饿死了。”
夏明若转身继续下面条,抱怨说:“是你说祖坟不够气派,硬拉着我回来修祖坟,结果我天天盯着石匠刻墓碑,你倒舒舒服服在外面玩。这种三伏天气,又湿又热,我脖子上都长痱子了。”
夏修白于是一毛两毛地数零钱,最后凑成二十块给他:“喏,拿去买汽水。”
夏明若按着钱说:“爸爸,你骗人家的钱是要堕阿鼻地狱的,晓得么?”
“还真不是骗的。”夏修白撇清说,“我往金山寺门口的台阶上一坐,就有人给钱,估计是我气质太好。”
夏明若说:“爹你记住,下回你坐到台阶上的时候,既不要戴墨镜,也不要拉二胡,面前更不要放一口破搪瓷缸,那样就没人给你钱了。”
夏修白说:“少废话,赶紧捞面。”夏明若就给他盛了一大碗。他吃了一口嫌太淡,兀自加了好几勺酱油。
“镇江的锅盖面好吃,下回爸爸带你去吃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锅盖面、银丝面、炒浇面、笃烂面……其实吃起来都差不多,名气好听而已。”夏明若端着碗,坐到堂屋的门槛上。
家中所有的门都大敞着,傍晚的穿堂风一扫白天的暑热,让人心生清凉。院子外面是江南温柔起伏的丘陵,碧绿的茶园尽收眼底。
楚海洋在浴室冲凉出来,也盛了一碗面,站在夏家父子身后吃。
夏修白打量他,再望向自己的儿子,问:“你们俩为什么要把自己剃成秃瓢?”
楚海洋说:“热。”
夏明若补充:“不剃头顶要长痱子。”
“你像个刚还俗的尼姑。”他爸打击他。
“是啊,我追情郎呢。”夏明若面无表情地吃面。
楚海洋问:“是追我么?”
“是啊。”夏明若还是没什么表情,“让贫尼追到就要被血洗满门了哟。”
楚海洋示意他们让出一截门槛,接着三人并排而坐,一边吃一边东拉西扯说些日常琐事。
一碗面快见底的时候,夏修白问:“你伯娘呢?”
夏明若说:“苏州去了。”
“大夏天的,她跑到苏州去干什么?”
“她说去买真丝短裤。”夏明若漫不经心地回答过后,突然站了起来:“咦?伯娘!你怎么回来啦?”
夏修白也站了起来,远远看见自己的嫂子王月香走在茶树之间的小路上。
“嫂嫂!”他喊。
王月香答应了一声,走得慢腾腾的,半垂着头,似乎有什么心事。
等她走到跟前,夏修白问:“怎么了?”
王月香皱眉说:“就是……”接着又摇摇头,说没怎么,卸下行李往厨房去了。她是个爽利的妇女,平常从不这样吞吞吐吐的,叫在场三人都不明所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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